30多年前，在印度博帕尔的某个冬夜，寂静的月光洒在恒河平原上，钟楼刚刚敲过午夜的钟声。突然，一柱巨大而浓重的烟雾从化工厂的厂房里喷发而出，直冲天际，形成一团蘑菇云，并迅速向四周扩散开来。

整座城市的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气味。从此，博帕尔成为了一个恐怖的代名词，人们谈之色变，痛苦至极。

那致命的烟雾究竟是什么？噩梦的背后，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真相？

本期，我们将还原事件始末，为您揭开这起史上最惨烈的工业事故——印度博帕尔毒气泄漏案。

1 博帕尔的夜晚

印度，作为一个人口大国，从1947年获得独立后，便开始了经济上的稳定发展。到上世纪70年代，印度人口已超过5亿，而农业却相对落后。为了解决人口日益增长带来的粮食问题，印度政府在1964年发起了一场“绿色革命”。

“绿色革命”旨在促进农业增产。该计划强调，为了提高粮食产量，就要增加农药、化肥等化工产品的使用。但印度本身的农药、化肥产量很低，无法满足农业生产需求。于是政府采用招商引资的方式，引进了许多国外的化工生产技术。

在这样的背景下，美国联合碳化物公司，这家跨国化工巨头企业，便于1969年在印度一个叫博帕尔的城市，开设了一家大型农药厂。

博帕尔位于印度中央邦的中心地带，以大大小小的湖泊闻名，风景如画，被称为印度最绿色的城市之一。除了风光宜人之外，它也是印度重要的小麦产区，人们都期待着农药厂的设立会给博帕尔带来新的希望。但谁也不会想到，正是这个农药厂，让博帕尔陷入了永久的噩梦。

1984年12月3日的深夜，大多数博帕尔的居民都已进入了睡梦当中。忽然一声巨响划破了夜的宁静，建于市中心的农药厂上空，一股白色气团腾空而起，翻滚、扩张，如寒冬的雪，以惊人的速度覆盖了城市的一切。

晚风悄然降临，将剧毒的气体从农药厂吹向了附近的居民区。12点半左右，居民卡姆拉被孩子剧烈的咳嗽声惊醒，借着朦胧的灯光，她看见房间里充满了诡异的白色烟雾。随后她感到胸口沉闷，像被重物压着喘不过气来，喉咙火辣辣的疼，眼睛也止不住流泪。这是怎么了？！从未有过的恐惧感瞬间占据了身心。

窗外传来人们急切的呼喊：“快跑，快跑！”那声音恐慌混乱，像针一样刺入卡姆拉的耳中。她顿时反应过来，未知的危险似乎已经近在咫尺！

在另一户人家中，居民巴拉特也被这股浓烈的气味呛醒了。他觉得身体就像被人灌满了辣椒一样，眼泪鼻涕完全不受控制地流。冲出家门的时候，他看到其他人都在白烟当中四处狂奔，有人穿着睡衣，有人穿着短裤，所有人都是刚刚从梦中醒来的样子，凭借着生存的本能，拼了命地逃跑。

博帕尔凌晨1点的街道上，从来没有过这么多人。路上还有狂奔的家畜，在逃命的途中疯狂冲撞行人。浓厚的白烟像雾霾阻碍了视野，再加上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，也不知该去什么地方，很多人都跑反了方向，甚至离工厂越来越近。

跑步时的呼吸加快，也加速了将烟雾吸入体内。这些气体让人瞬间产生严重的生理反应，轻则呼吸不畅，呛咳、呕吐，重则窒息、死亡。一些人在奔跑途中就直接倒了下去，再也没能站起来。这其中有老人、孩子和孕妇，死者在道路旁、铁轨上、草丛里、房屋下、河水中随处可见。到处都是哭喊和哀嚎，整座城市陷入了恐怖的氛围之中。

与博帕尔地区星罗棋布的工厂形成鲜明对照的，是那些寥寥可数的医院以及医务人员。当时唯一一所具备条件参加救治的省级医院——海密达医院里，一时间涌入了大量人群。不仅人满为患，完全超出医院的负荷，而且更棘手的是，医生对于人们吸入气体中的有害成分无从知晓。当医务人员第一时间联系上农药厂所属的美国联碳公司，进行询问时，公司却试图隐瞒事故真相，宣称泄漏的气体只不过是一种催泪瓦斯。

催泪瓦斯又怎么可能如此致命呢？这种有害气体本应妥善安置，为什么会被大量泄漏？

2 致命气体

无边无际的白烟将博帕尔变成了一个死亡的囚笼，导致了2000多人以饱受折磨、不堪入目的方式当场丧命。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内，又有大约8000人死亡，即便是侥幸活下来的幸存者们，也有将近4万人处于严重残疾带来的终身痛苦中。

据印度医学研究委员会的统计，随着时间推移，这一事件最终造成了2.2万人直接致死，55万人间接致死，而当时博帕尔的总人口也只有85万。

迫于成千上万人死亡的压力，美国联碳公司才不得不承认，农药厂所泄漏的气体是一种叫做异氰酸甲脂的剧毒化工原料。在二战期间，异氰酸甲脂曾被纳粹用作化学武器来残害犹太人，它会引起肺炎和肺水肿，导致皮肤组织坏死，对眼角膜也会产生破坏。这就是为什么博帕尔居民吸入气体会剧烈咳嗽，不停流泪，并且感到体内灼烧的原因。

而在农药厂，异氰酸甲脂成了制造高效杀虫剂的主要原料，其沸点为39.6℃，极易挥发。它通常被冷却成液态后，储存在3个不锈钢制的双层储藏罐中，重达45吨。

出于安全考量，农药厂实际上设置了多道防护措施。比如为避免储藏罐的温度在日照环境下升高，罐体大部分被掩埋在地表以下，并在罐壁之间装有致冷系统，以确保罐内气体处于液化状态。万一罐壁破裂，有害气体外溢，也会有净化器进行中和；假如净化器失灵，还有一道自动点火装置，可以将气体在燃烧塔内消耗掉。

但再严密的预防措施也需要人来执行，一旦人的警惕性和安全意识放松，一切措施都将成为摆设。1984年，随着市场对杀虫剂需求的下降，农药厂开始连续亏损。为了降低运营成本，除了大量裁员，工厂连上岗培训时间也从6个月缩短到15天，严格的安全培训更无从谈起。异氰酸甲酯除了毒性，还有强腐蚀性，因此运输管道需要定期更换，但工厂并未照做。

这也导致农药厂生产线上的安全系统无一正常运转，厂里的手动报警铃、冷却及中和等设备都因为缺少维护，不是发生了故障，就是被关闭。在事故发生前数月，曾经有一个安全检查小组来到工厂，指出了该厂存在61处严重安全隐患，而工厂的管理者却对此置若罔闻。

12月3日晚上，因工人维修时的误操作，装有异氰酸甲酯的一个罐体进了水。进入罐体的水引发剧烈化学反应，使得罐内液态的异氰酸甲酯气化，罐体压力迅速升高。

凌晨0点05分，工厂控制室便收到值班工人发来的通报，说是发现了储槽压力上升，有气体从管道向外泄露。然而，正在和同事打牌的操作员去检查了管道，因为老化的设备经常会出现异常，所以他只能凭经验判断事态。操作员大概观察了一下，没发现什么特别问题，于是告知了所有人并返回控制室。

0点56分，仪表盘的压力槽突然爆表，液态异氰酸甲酯以气态大量溢出，本该在燃烧塔里被燃烧消耗的气体，因为强大的气压穿透了管壁，继而冲破了上方的混凝土天花板，轰然排放到厂外空气中。工人们见状慌乱不已，匆忙拉响了警报，并采用最后一道保险——他们试图用水枪去喷洒溶解掉这些气体，但喷水管竟然压力不足，完全喷不到气体排放的高度！

也就是说，所有的安全保障系统都形同虚设，此时的农药厂泄漏，犹如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。眼看局面已经失控，工人们打湿衣服遮掩口鼻，向上风口逃跑，只能任由这些有害气体喷向空中，随风肆意蔓延。

两个小时之内，泄露的异氰酸甲脂就达到了40吨，它化作浓重的烟雾，以5千米/小时的速度四处弥漫，很快就笼罩了25平方公里的地区。

博帕尔的毒气泄漏事件引起了全球的关注和谴责，也暴露了外资在印度设立工厂的风险和问题。事故发生后，印度政府立即封锁了农药厂，由印度科学与工业研究委员会和中央调查局负责事故的调查，并决定对相关责任人进行追责和惩罚。

然而，当时紧急外逃的美国联碳公司负责人安德鲁，却声称是有人在蓄意破坏，并非工厂的管理问题，以图挽回公司形象。他在事件发生后的十几个月就宣布了退休，并拒绝再次回到印度。面对印度方面提出的调查要求，美国也以证据不足为由，拒绝将安德鲁引渡回印度受审。

那么，如此严重的事故，究竟应该由谁来担责呢？

3 漫长的审判

毒气泄漏造成的巨大伤亡，令多少博帕尔的家庭支离破碎，美国联碳公司不仅不主动采取赔偿措施，反而一心想着逃避责任，此举激怒了民众。他们纷纷走上街头抗议，要求联碳公司承担责任，要求印度政府还民众正义。

1985年3月，印度政府颁布了《博帕尔气体泄漏灾害法》，赋予政府在印度境内和境外代表博帕尔气体受害者的权利，然后针对联合碳化物公司正式启动了法律程序。

这起案件首先是在美国联邦地区法院审理，法官建议联碳公司支付5000万至1亿美元，来帮助受到重创的博帕尔。联碳公司同意支付5000万美元，但强调支付救济金并不代表承认了相关义务，还要求用这笔资金来抵扣赔偿。这项提议被印度政府拒绝了。

之后联碳公司表示愿意以3.5亿美元达成和解，印度政府再次拒绝，要求其赔偿33亿美元。双方为此僵持近三年，最终在1989年的2月4日达成一致：印度政府同意联碳公司赔偿4.7亿美元。可是，这笔赔偿经过了漫长的十几年才全部支付完毕，而且4.7亿美元分发到超过50万受害者手里，平均每个人能分到的赔偿也不超过700美元，这和他们多年所承受的痛苦及医疗费用相比，只不过是杯水车薪。

直到2010年7月，7名联碳公司印度农药厂的前员工才被以过失致人死亡罪，判处了两年有期徒刑，并处以10万卢比的罚金。这些人都是印度籍，大多在审判时都已超过了70岁，在判决后不久，7名员工都被保释出狱。

现在的博帕尔工厂，已经只剩下斑驳锈蚀的设备，仿佛时刻提醒着人们在那天凌晨发生的一切。整个博帕尔事件所造成的损失难以估量，至今约有4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被污染，且这种伤害是持续性的。2009年的一项环境检测显示，当年工厂的周围依然残留着上百吨有害化学物质，每年会随着雨水进入地下水位线，使得博帕尔12万到15万人患上肺结核、癌症等疾病。在一条被严重污染的河流区域附近，生育缺陷发生率达到全印度平均水平的10倍。

资本逐利的天性带来的是对生命的漠视。这起事件使人们深刻认识到，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忽视工业安全的重要性。尤其在引进外资设立工厂、促进经济发展的同时，更要增强环保意识，通过环保方面的立法来建立完善的安全标准体系，从而严格管控高污染产业所带来的环境问题，为厂区员工和当地居民提供规范有效的安全保障。

今年是博帕尔毒气泄漏案发生的第39年。这39年间，联合碳化物公司的高层换了一批又一批，虽然国际社会持续关注着它的后续状况，但正义始终无法得到伸张。

本案的审判与追责历经数十年，仍然没有得到满意的结果，这也提示着在针对跨国企业案件时，法律依据和执法上的缺失。无论是对于各国政府还是企业而言，都有必要加强国际法务之间的合作与对接，完善法律的双边体系。

一方面，当地政府需要对引进企业的资质、经营行为、社会责任等方面进行明确规定，并制定相应的实施细则和配套措施，以确保法律法规的严格执行。另一方面，企业也需要建立合规的管理守则，确保其在全球范围内的经营行为符合当地国的法律标准，同时加强对员工的培训和责任追究机制，提高员工的守法意识。

此外，博帕尔事件还揭示出了人们在面对突发灾害时的被动与无助。如果普通民众能够在事发前，通过防灾手册等方式，接受到应对灾害的知识普及教育，及时采取积极的自救措施，相信能将伤害降到最低。比如在毒气泄漏发生时保持冷静，将手帕、衣物等随手可及的物品尽可能浸湿，用以捂住口鼻，进行呼吸防护；及时穿上防护服、雨衣或披上床单，尽量遮住裸露的皮肤，进行皮肤防护；戴上护目镜以避免眼睛接触毒气，沿着远离毒源的上风方向尽快撤离；到达安全地点后，及时脱去被污染的衣物，用流水冲洗身体……这些都是非常有效的应对方法。

如今的每一年，博帕尔民众都要举行游行示威活动，要求联碳公司支付更多的赔偿金，并清理遗留在博帕尔的危险物质。他们的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悲愤，心里仍然满是酸楚，这是历史无法磨灭的创伤。

只能期盼，无论在地球的哪一个角落，这样的工业灾害永远不再发生。